序
口述/胡启立
(编者按:胡启立先生是北京大学工学院机械工程学系1951届院友,得知工学院要编印此书,与郑宏、王廼、黄文一几位院友共同座谈,一叙当年,该文主要依据胡启立先生的口述整理。故人往事,青春志气,都有对北大工学的追念,是以为序,掀开数十年前北大工学院的尘封旧事。)
我们机械系1947级的同学从沙滩搬到端王府北大工学院,是在1948年年底,那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事情了。65年前许多尘封的往事,青年时代的那些激情、旧事,经过这么多年人生道路上的跌宕起伏,惊涛骇浪,早已从脑海中模糊、淡出了。
但也有一些零星的片段,至今却还深刻地留在我的记忆之中。应王廼老友之请,努力回忆起这些点点滴滴已经模糊的往事,感慨系之。
受益一生的工学教育
我们那时候新生入学后,淘汰率是很高的,期中考试、月考等各种考试是家常便饭,几次考试不及格就有被除名的危险。我们那个班在一年级听课时满满一屋子人,但也就不到30人毕业。所以同学都是拼命用功,不敢放松,课后抢占图书馆座位就成了常事。
当时的院长是马大猷,他在教学和培训学生各方面都非常严格,丝毫不马虎,特别是在生产实习、动手方面,要求是很高的。
有一件小事我记忆犹新。有一次,我在学校实习工厂里用车床车一个部件,活干完了,交了成品,我和其他同学就一起离开工厂,打算去吃饭。当时的助教叫住我说:“胡启立,你别走,你看你用过的工具,都这么东摆西摆地乱放着,不行!”我赶紧回去擦干净工具,把所有的工具都按原来的顺序摆好。这让我受了教训,干工程的人就得一丝不苟,做一件事,不但要把工作本身做好,所有连带的东西也都得收拾干净。这种训练很有效,以后做什么事我都想着细节决定成败,要严格要求、有始有终、干净利落。
还有毕业实习的时候,我和同班同学周孝诚被拉到沈阳一个汽车修理厂实习。工厂的负责人把我们拉到一个车间,交给我们一辆破卡车,说发动机坏了,让我们把发动机修好。我们俩把发动机拆卸、检查,发现里面都坏了,气缸都不行了,都得重新弄,我们做了镗缸,活塞啊什么的也全换了新的,最后,车能开走了。那个时候,干这个活得跟工人在一起,和工人打成一片,后来对我做很多工作都很有帮助。
我那个时候到北大1951年,我从北工毕业,那时真是满腔热血,想到最艰苦的地方去,为党为祖国贡献一切。我和两个好朋友,一个是电机系的刘履中,另一个是我的同班同学杨国锺商量说我们要去新疆,“我为祖国献石油”好不好?我们三个人都下定决心报了志愿,最后他们俩人去了,我没去成,党组织让我留校做团的专职干部。我想我这么多年辛苦努力学的机械专业白学了,青年团委工作有什么好做的?想不开,闹情绪。经过党组织耐心教育,才慢慢转变,安心做团的工作。人的一生大概就是在关键时刻做出选择,这一步迈出去,就收不回来,就定了一辈子。当时,我的想法很简单,就是无条件地个人服从组织,党让干什么,就干什么,而且要全心全意把党交给的任务完成好,就这样,我改行做政治工作了。但我在工学院受到的教育还是很有帮助,思维方法比较严谨、实在,能够实事求是,从实际出发,工作中也注意群众路线,这对我的一生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响。
新中国成立前不久牺牲的申政同志
北大工学院1947级学生从沙滩转移到端王府以后,正值学生运动低潮,那时地下党的指示方针是:“积蓄力量,以待时机”。因此,党组织在北大工学院,并未组织什么大的行动。
申政是我在机械系的同班同学,朝夕相处,我了解到他对当时的国民党政府的贪污腐败深恶痛绝,对共产党的主张发自内心地拥护,为人诚实守信,踏实可靠。我就有意识地介绍他读《共产党宣言》、《共产党员修养》等书籍,在有了一定思想基础后,经过地下党的批准,我于1948年10月期间发展申政参加了地下党。到新中国成立前夕,我和申政、郑宏组成了一个地下党小组。
1948年8月19日,即将覆灭的国民党政府确定了一个他们内定的黑名单,准备对进步学生采取大逮捕行动。地下党获悉这个消息后,决定迅速转移有可能遭到逮捕的同志。
有一天晚上,我们的党小组在北工后院实习工厂附近开会,会后我们分头回宿舍。第二天得悉,郑宏和申政被特务跟踪,快到学校门口被一个偶然碰到的同学认出,并且叫出了他们的名字,我当即向联系我的谭沛然同志汇报了这一情况。
郑宏、申政被特务盯梢的事上报后,领导决定为了安全起见,他们两人应该转移去解放区,通过南北发给了他们必要的证件和联系办法,计划是出朝阳门去通县报到。我们以为他们一定到达解放区了。但北京解放后,我到处打听寻找他们的下落,也没有音讯,最后才得悉,他们两人出城后,被迫走散,郑宏平安到达通县,并接上了党的关系,申政却错走到了南苑的黄村,到了解放军的部队中。部队给他和同时到达的学生们发了枪,据说他和另一位也是从城里转移去的同学一起擦枪,有位姓奚的女学生擦枪走火误击中了申政,他不幸当场牺牲。那位女同学也神经错乱了。后来,申政的家人到北京收敛了申政的遗骨,找我给他们开具证明:申政是共产党员,因公牺牲,应追认为烈士。我按照他们的要求写了证明,后来办成没有,我就不知道了。
我非常痛惜这样一位年青有为、意气风发的地下党员死在黎明之前!每次想起来,他的音容笑貌宛如生前,我的心中就充满了悲哀,申政同志如果活着,现在也应该和我们一样到了耄耋之年了,但愿他在天之灵能够安息!
申政这个人没什么人知道,他默默无闻地牺牲了,写这篇文章是唯一一处可以让人们知道他的地方,写这些话也是为了对亡友的深沉怀念。
谭沛然(南北)同志
北大工学院从沙滩转移到端王府夹道以后,地下党先派李鸿藻(原为机械系学生,大一后转念生物系)联系谭沛然。后来听闻国民党黑名单上有李鸿藻的名字,他就按党的安排转移到解放区,解放后改名叫王越。
李鸿藻走后,地下党就改派张乃湘联系我和谭沛然。张乃湘是法律系学生,他就住在北大西斋宿舍。当时成立了一个工医农地下党支部,他代表这个党支部,常来联系我们,接头地点一个是西斋(距离北大红楼不远,在理学院西侧的学生宿舍),一个是在府右街(原北大医学院那儿,当时还是一个施工中的院子)。我们就通过这个渠道取得党的指示。
当时有一件事,就是选举北工的学生会主席,沙滩工学院去北工之前,北工的学生会主席是曲之安,他是土木系的,是北系地下党在北大工学院的负责人之一。当时地下党有南系北系之分,各自直线联系,以避免被国民党一网打尽。我是南系的,我们转到工学院时,力量单薄,党组织就策划让我担任学生会主席。谭沛然就找我谈话,说:“我们党有的人在地下,有的人要公开活动,你的党员身份没有暴露,学生会主席由你出任比较合适,但你就不能去解放区了,你要坚持到最后,不管有没有危险。”我表示接受。于是,经过谭沛然,还有全体地下党的努力,最终选出我担任北工学生会主席。其实,当时工学院很多学生并不认识我,是地下党做了很多工作才选举出来的。选出来后不久,谭沛然也离开学校到解放区去了。
新中国成立后,我就找到了谭沛然同志,一直保持联系。他的女儿和我的女儿还是很好的朋友。谭沛然离休后,有一天外出买东西,到了晚上还没回来,家里人出去找,发现倒在了人行道上。老头儿倒地上别人都怕招麻烦,当时也没人管、没人问。家里人发现后,紧急送到医院也没有抢救过来。这位曾经和我同生死、共患难,和我有着最深厚友情的地下党的领导人,就这么和我永别了。
我现在才体会到杜甫:“访旧半为鬼,惊呼热衷肠”的意境啊!
这些几十年前的事情,随着时间的流逝,在脑海中的印象也逐渐淡出了。不过,北大工学院的教育我是一直受益良多的。我想,大学里头,主要是为走入社会做一个准备,很难说你学的书本知识毕业后是否都能用得上,但学习的方法,做人的底线,做人的理想、道德,你得有,人生短短几十年,一眨眼就过去了。你从哪儿来,到哪儿去,这一辈子想干什么、追求什么,一定要搞清楚。
个人简介:
胡启立,男,汉族。1929年10月生,陕西榆林人。1948年4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并参加工作,北京大学工学院机械工程系毕业。1946—1951年在北京大学物理系、机械工程系学习。先后担任北京大学党委常委、团委书记(1951—1956年),全国学生联合会主席,驻捷克布拉格国际学生联合会书记处书记、副主席,共青团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(1956—1966年)。“文化大革命”期间,于1966—1972年被下放到“五七”干校劳动。1972—1977年先后任中共宁夏自治区西吉县委副书记,固原地委副书记,自治区党委办公厅主任。1977—1978年任清华大学党委副书记、副校长。1978—1980年任共青团中央书记处书记,全国青年联合会主席。1980—1982年任中共天津市委书记、天津市市长。1982—1987年任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,中央书记处书记,中央政治局委员。1987—1989年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、常委,中央书记处书记。1989—1991年任中共十三届中央委员。1991—1993年任机械电子工业部副部长、党组成员。1993—1997年任电子工业部部长、党组书记。1997—1998年任电子工业部副部长。1998年3月—2003年任全国政协副主席。现任中国宋庆龄基金会主席、中国福利会主席。中共第十二届、十三届、十四届中央委员。第五届全国政协常务委员。